我從無為一個故事如此震撼,書裡三次哈山說:『為你,千千萬萬遍』,每一次,都震動我心絃,縈繞心頭!『為你,千千萬萬遍』,越過一切的限制,毫無保留的愛的言語;卻是阿米爾一生的重負。
因著阿富汗的文化與種族觀念,父親的地位是非常崇高的。當人們提到某某時,大家會說他是誰誰的兒子,而且也談話間總會提及父親;族群的認同和承襲的也只能是父系的地位。
阿米爾身為富有的阿富汗家庭的獨子,無可選擇地要為家族光大門楣。加上父權的威嚴,對阿米爾的期望極高,使阿米爾在父親面前絕不敢造次,因此父子之間築起了一堵厚厚的牆。
作為中亞地區阿富汗國家的官員,阿米爾的父親經歷了1975至2002年間,國家的政權從君王轉移至塔利班,復被蘇俄虎視眈眈,之後更有回教的掌教者的專制,都成為父親的壓力。一切怨氣和惱恨,化為望子成龍的逼力。阿米爾為討父親歡心,他出人頭地已是無法卸下的肩頭重擔。
阿米爾與僕人之子哈山,從小一起長大情同兄弟。他們年齡相且都沒了母親。阿米爾的母親在他出生難產而死,而哈山的母親在他出生後跑掉。哈山父子是屬低下階層與奴隸,是被欺壓的。哈山在歧視中長大,但幸運地哈山卻深受阿米爾父親的寵愛。這使阿米爾又妒又愛。
按阿富汗的風俗,男孩必須要在童年的最後階段,贏得風箏比賽,可以光榮進入成年,這也是顯赫家族的後代最重要的肯定。阿米爾在風箏比賽中從未勝出,使父親引為奇恥大辱,所以對阿米爾非常冷淡,認為他是無可藥救,對他非常苛刻。
十二歲的阿米爾在最後一次風箏比賽中,藉著哈山去把戰利品,那隻斷線的風箏追回來而贏得勝利,終於得到父親的歡心。然而,這場風箏比賽勝利背後,卻發生了一件悲慘不堪的事,因阿米爾的懦弱袖手旁觀,令哈山一生盡毀,更因阿米爾要掩飾過失,不惜誣陷哈山,使哈山被逐。
父親的光榮是阿米爾一生的負疚,這不可告人的祕密,也成為他一生中最嚴厲的自譴。一個童年選擇卻影響一個人的一生;如何贖罪?
人都有過去,都有不能避免的喜與悲的回憶。矛盾是有人不斷追憶緬懷卻偏偏忘掉了,有人想努力忘懷卻揮之不去,這或許就是人生中的無奈。
阿米爾不久跟隨父親逃往美國,以為從此會忘記與家鄉有關的回憶。但哈山的一切卻縈繞腦海,使阿米爾一直愧疚,甚至痛恨自己曾對哈山的背叛與卑劣的行為。
阿米爾的內疚,是他對自己的過錯和責任的感知。人有時做了不應該做的事,或沒有做應該做的事,造成了他人或社會的某種損害,即使在法律上無罪,內心的痛苦不安會有一種莫名的壓力,使自己感到要負上責任。罪疚感是良知的一種表現形式,良知使人對善惡、是非、愛惡有道德意識感。我們感知到外界發生的事情,從意識內產生是非、善惡、惻隱等判斷。罪疚感也是一種調節情感狀態的機制,是最隱閉的情緒,它不外顯卻常以惱怒、咒罵,或是自卑自憐來表達,人不自覺地以這些情緒來平衡心靈的困擾。
要為背負了廿多年的虧欠贖罪,阿米爾再度踏上闊別二十多年的故鄉,為他辜負了的好友作出補償。
目睹或經歷意外災難的人,多半會喪失自信心,更為自己可存活而愧疚,心靈的罪惡感,叫人失去方向。有些人強顏歡笑刻意壓抑情緒。但走出悲傷的動力是『面對』。要承認悲傷的事實與痛苦,不刻意遺忘,才能把悲傷安頓在心中一個適當的角落。
心靈的罪惡感,使人徹底耽入悲傷之中,沉醉於自己不幸,不自覺地以此成為自我懲罰。有時耽溺於悲傷,也有助轉化為積極的面對,尤其在痛悲中沉澱了成為煉粹了的經歷。有些人經過一段時間的自我懲罰,或透過宗教,慢慢地抽離而開始去分析自己傷痛的本質,至發現傷痛原來只是一種偏執,越自我懲罰就越會留戀在痛悲中。以此來稍減心中內疚感;本來想揮別的傷痛,竟變成為癮癖,痛楚成為麻醉。
要走出痛苦的最大力量,就是解構傷痛,了解傷痛的本質。『我不是要不再傷痛,而是不再害怕傷痛。』透過傷痛,擺脫自己是受害者的觀念,引領自己走出罪惡感的意識;再回進這歷史隧道找出這不幸事件的意義,成為自己繼續活下去的力量。
猶太籍的精神分析家法蘭基 (V.E. Frankl) 在二次世界大戰中,他的家人被屠殺,他被關在集中營三年。在身心創傷中,他觀察到集中營的犯人,有些人可以走出被囚的陰影,還能在磨難中成長。他開始為囚犯做心靈康復工作;因此使他發展出名為意義治療的心理治療法(Logotheory),他在自己的苦難中找到了意義,成為一派宗師。
阿米爾跟隨父親在美國,一幌廿多年,他『越想不傷痛,就更恐懼傷痛!』
創傷的情緒,可以透過書寫、創作,整理失序的價值,重新建立一套秩序。有人透過寫信、錄音等,將心中的悲痛情緒宣洩抒懷。
哈佛大學醫學院臨床精神科教授赫曼 (J.L. Herman) 在《創傷與復原》(Trauma and Recovery) 一書中提出,創傷復原的首要原則是使倖存者恢復能力,他要先跟創傷的過去和解,發展出新自我。赫曼認為復原成功的象徵,就是『我知道我擁有自己』,他不再被創傷支配,經過轉化的階段進入超越的過程,就是說倖存者要有一種使命,以自己的不幸作為社會行動的基礎,將創傷昇華為社會行動。
重要的是,倖存者要為自己的生命,找到一個愛的出口。這也是法蘭基(V.E. Frankl)所認為的:『人是尋找意義的動物。在遭遇挫折,傷害後,生存最基本的動力就是『找出意義』。簡而言之,就是『找到一個愛的出口』。』
一天,阿米爾的朋友打電話要他回去。那一刻,他知道在電話線上的不只他的朋友,還有罪孽未贖的過往。他抬頭看見一對紅色風箏,拖著長長的藍尾巴,在高高的青天上飛舞。突然之間,哈山的聲音在他耳畔低語:『為你,千千萬萬遍』。哈山,兔唇的哈山,追風箏的孩子。
阿米爾回首前塵,才驚覺他今天的他,一個充滿自恨罪疚的人,是因為十二歲那年一個嚴寒陰鬱的日子,那一刻,他蹲伏在一堵崩塌的泥牆後面,偷偷望著結冰的小溪畔那條小徑。他的懦弱與恐懼,置哈山於萬劫不復、他的妒忌與卑鄙,使哈山付出了極沉重的代價。
往日的他沒有勇氣,怕去面對生命中的變數和不可避免的悲傷、疼痛、失落、羞恥等經歷。當時年幼如今他成年,可是更沒勇氣,因為他明白沒有可預期的結局,更不知要如何做;因為不可知就更恐懼,也只有會恐懼的人才能找到真正的勇氣。
阿米爾面對不可知的恐懼,仍勇直前。為救贖一個被禁錮的小男孩,哈山的兒子,他冒死回到家鄉,結果被打至混身鮮血奄奄一息。
昔日沒有的勇氣,昔日的卑鄙,在他決定迎向的災劫中被化解了。在被不停毒打中,他耳邊似乎只聽到哈山的聲音:『為你,千千萬萬遍!』
風箏,象徵了人與人之間關係的脆弱;人際關係充滿恐懼、愧疚、失望,悲涼在在都令人怕付出,再難有人像哈山一樣無保留地付予愛。今天,還有人對你說『為你,千千萬萬遍』嗎?
如有,這是你的幸運,也可能是你的不幸,因為一不留神,你可能負疚終生。
對那位愛你又為你死的主耶穌,衪為你,又何止千千萬萬遍,你為此無動於衷,抑或回報一生,死而後已?